文/黄紫微 责任编辑/董舒
闹旱灾那年,饿殍载途,白骨盈野。焦黄的土地上摇曳着层层叠叠的难民,所过之处,绝野菜,断草根。枯树在炽烈的阳光下挣扎着目送, 耳边咒骂声纠缠着哭喊声充耳不息。饿骨茫茫的人潮散尽,落下相依二人,俨然一根虔诚到甘愿折断的芦苇正伏身收拢身侧浮萍。
女人浑身上下都没肉,只剩下高高隆起的肚子。男人背上的褡裢耷拉着,里面剩着小半袋掺了石头子磨粉的白面、一只缺角的小铝锅,和黄纸包了的两颗冰糖。天色渐黑,山走狼声。男人把昏迷的女人安顿,掏火石,扯干草,架上铝锅后引燃树枝。不多久,冬吴河带疫毒的残水在这荒芜夜色中寸寸迸发,明灭的火焰扑亮一方天地。
那女人的嘴角牵动了几下,滴滴泪水自梦中夺眶滑落,叩问着冬吴村的土地。在梦里,冬吴河亦远亦近,于天地间铺陈纸笔,字句里沉浮着她的痕迹。
第一次睁开眼睛,撞上父亲僵硬的笑颜。印象中,童年就是一幕幕咿咿呀呀的戏。这部戏很特别,里头演着父亲对她的万般挑剔,唱着父亲对母亲的冷嘲热讽。至于戏的主题,母亲从不讲给她听。倒是邻居家的男孩喜欢找她说话,还给她讲精卫填海的故事。男孩子说,有一只花脑袋、白嘴壳、红色爪子的神鸟,她叫精卫,不远千里衔来树枝和石头子要把大海填平。她疑惑不解。男孩子便回答,精卫还是个小女孩时,不小心被大海吞噬,给淹死了。她想她要是把海给填了,就不会再有人白白死掉了。
于是她心里不停地想,大海到底有多大?精卫到底有多小?
男孩子便笑,大海就像冬吴河这么大,精卫呀,就像你这么小。
春去秋来,冬吴河呼啸而过,哺育着整个冬吴村的草木鱼虫,把村庄的一举一动尽揽眼底。她渐渐长大的岁月里,有点儿沉默寡言,旁人都说,她像她母亲年轻的时候般安静,怕不是遗传了她母亲的哑病。她可不在意这些评价,她的心早不知飞向何处。她的步子轻飘飘,眼睛水盈盈,脑海中勾勒着给她讲精卫填海的那个少年。
后来,天灾渐冒势头,家家户户缺米短粮,被卖到外地的妇女特别多。晚归的父亲喝的醉醺醺,家里仅剩的物件被他砸了个稀巴烂。母亲说不出话来,又拦不住,便放任父亲撒酒疯去了。父亲拿起麻绳向她走来,扬言,女娃娃不中用,还不如卖了换钱。向来逆来顺受的母亲,这次没有流泪,也没有下跪,她像只脆弱的小鸟冲着父亲扑了过去,却被父亲一把抄起的酒瓶子砸得头破血流。母亲顶着花脑袋,搭配着苍白的嘴唇和沾血的红色手掌,飞跃冬吴河,河里的浪花就大了一瞬,瞬间又恢复了原样,可母亲却再没见过。
想念母亲的时候,她就跑到冬吴河边,把脑袋探出去,看得出神。那个少年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待就是一整天,泪眼婆娑中,她终于开口,你骗人,精卫和母亲的脑袋一样大,大海就像我父亲砸东西的劲道一样大。渐渐地,冬吴河的水静悄悄的,仿佛怕人抓住它的尾巴。冬吴河的河水,装满了她的心事,走两步,歇一歇,愈发沉闷起来了。
第二次睁开眼睛,喜帕透进灯光,闪烁着红盈盈的喜庆模样。这样的鲜红,让她回忆起母亲跳河的那个日子。她在鞭炮声中流泪,猜想自己被父亲卖了多少钱,陌生的枕边人也令她害怕,她萌生了逃跑的念头,很快她又只能长叹一声,这个世上并没有一个家在等着她!
没想到的是,婚后的日子很平顺。丈夫并不喝酒,更无砸东西的癖好。每天早早地起床,却不把她推醒,为她把简陋的野菜做得可口,编织粗糙的小物件哄她开心,还为她在院子里移栽了花草。她在丈夫的眼睛里,只看到了自己。可丈夫不会讲故事,因为他是一个哑巴。令她痛苦的是,自己却在不停地梦见那个讲故事的少年,那个已经成家的男人。有一次,她竟然还梦见,自己亲手把哑不做声的丈夫推进了冬吴河。很久了,她没有再想起过母亲。
她第三次睁开眼睛,是去赴约。黑漆漆的夜晚,看丈夫似乎在熟睡,她蹑手蹑脚下床,挺着个大肚子出了家门,还没往冬吴河方向走出几步路,就像只虾米一样,弓着腰不住地喘粗气。为了和喜欢的人远走高飞,她在风中摇曳了很久,约定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一颗心终于凉了半截儿。有个身影踉踉跄跄跑来,是她的丈夫。她心里一慌,但转念一想,甚至觉得理直气壮。
丈夫先是暖暖她的手,又从怀中掏出药和水瓶递给她,看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掏出一颗晶莹的冰糖放在她手心。她的脑子一片混沌,从口中飘出了很多很多伤人的话,包括她一直以来隐瞒的真相。可丈夫面色慌张,不住地摇摇头,牵了她的手慌张地往村西去。她猛得挣脱,看四下无人,一个侧身,倾尽力气,一推而下。寂静的夜,隐约有扑棱水花的声音。“这样就好了,总有一天我会把冬吴河填满,谁都别想害我母亲,谁都别想害我,谁都别想。”她心想。
遥望村西头,小屋孤孤零零,还有零星灯火。结婚后每一周,丈夫都会带她去那个地方。她忘记了丈夫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里,于是她径直过去使劲地敲门。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屋内灯亮了,门一打开,暗黄的灯光把她痴呆的模样照得仔细。“怎么又是你这个神经病,今晚你又要嚷嚷着和谁私奔啊?”——砰门关上了。冬吴村诊所的招牌在月光下晃悠的有些讽刺。
次年,光景不好,粮食歉收。再年,久旱未雨,天降大难。富人越来越富,穷人和死人越来越多。冬吴村来了很多讨饭的邻村人,他们拖家带口,老人都面露死相,小孩子都面黄肌瘦。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前来寻求一口救命的水喝,因为冬吴河处于黄河上游的一个分支,按道理说,水源充沛……
小孩子叫嚷:不好了!冬吴河……冬吴河的水……快干了!
人们都愣了,冬吴河怎么会断流?
那个叫嚷的孩子一头栽倒在地上,脸上浮肿一片,又青又紫。
人们炸开锅,冬吴河的水沾病了!
接连几日,她混在逃亡的人群中,濒临死亡的那一瞬间,她竟然看到了丈夫。他就在人群中痴痴看着她,与逃难的人群擦肩而过。这时,腹中的孩子踢了她一脚,虚弱地眼前一花,不省人事。
过去了很久,她终于睁开泪眼,看到身旁那个熟悉而沧桑的背影。那一刻,她真的觉得撞见鬼了。不可能的,她明明亲手把他推下河去,他又不识水性,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的病又犯了。她捂住脸哭泣,像一尊青铜器般哀鸣。起初是压抑在底座的叹息,引起了封闭世界的共鸣,直到整个躯体都开始颤抖,精美的纹路开始腐朽,脆弱的胎体也裂开缝隙。
她艰难起身,看到铝锅还带着余温的水,顿觉口渴,抱起锅来便猛灌一气。而后她突然倒地,然后翻了个身,没再动弹了。
倘若能再次睁开眼睛,她只想问丈夫一句,你的手心里,还能不能再变出冰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