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绍彤 责任编辑/陈奕霖
据传,山有茶楼,名妄生。妄生虽为茶楼,却只售卖梦境而非茶水。有好奇的人想着去寻,却踏遍青山不见楼,回来埋怨传说都是骗人的。山脚下老一辈的人听了也不反驳,他们只是笑着说,见此楼者,命里必有因果。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转眼又是一个立秋。天气其实还没完全冷下来,可山里夜间寒气重,文锦又是怕寒惯了,早早地就披了件带绒芯的大衣在身上。她泯了口热茶,就着烛灯,纸上漂亮的蝇头小楷被勾得恰若行云一般,张弛有度,秀丽极了。她一向是个传统的人,自愿被时间遗弃,久居深山,用惯了烛灯,写不来钢笔。听说最近又流行一种叫荷兰水的饮品,她只得感慨这世道变得太快,新鲜事儿一件接一件地蹿出来。
“咚咚咚”门外不适时地响起敲门声,划破了屋里茶香缭绕的宁静,敲门声不绝地响着,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扰得文锦紧锁了眉头,搁了笔脱下大衣进了前楼,看来今夜又难清净。
门开了,年轻人打量着面前这身穿海绿色提花旗袍,像是从年画中走出来的女人,心底有些发怵。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女人倒是先说了话:“夜已过半响,客人倒是会挑时候上我这茶楼来。”年轻人这才注意到上方牌匾上苍劲有力的两个字——“妄生”。
“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吗?”年轻人问道。
文锦不答,领着他向前厅走去。他年轻人大概二十未满,模样清秀却透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气,“我好像有什么事物要去寻,可我记不清了。”他撑着满脑子的空白,有些许无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只是茫然地沿着山路走,走到一半看见林中隐隐冒出一间老楼,楼中透出的一丝微光在漆黑的山道上就像是在指引着自己前来一般。
他是不知道,可文锦太了解了,这个时间来这里的,与普通夜间迷路走丢之人不同,他们不记来路,也不知归所,丢了记忆,被她称作“失心者”,坐落在这山涧处的茶楼正是他们中途歇脚的地方。这些人被命运安排来,坐上一杯茶的功夫,又离开,冥冥之中都有章法。
“我可以喝一杯茶吗,我日后一定还你钱。”许是因为温低夜太凉,又或是茶的暖香实在是沁人,被香味勾了半晌的年轻人摸着空空的口袋,显得有些难为情。
“这茶你现在还喝不得。”文锦笑了,手指摩挲手中的瓷杯,闻着杯底残留的茶香:“世人皆称,水火双生而茶通人情,茶可品百态,悟百感。茶有名且有灵,在我这楼里,一人一生只得饮一茶。你的茶,得你自己去寻。”她说着这快被她嚼烂了的字句,指着楼中环环而上叠,密密麻麻镶嵌在楼墙上的雕花木盒,“每一木盒里都装有一味茶,不同色不同味,各通灵性认人认主,全看取茶人自己的机缘。”
年轻人觉得女人的声音渐渐远了,他像所有来过茶楼的人一样,随着女人有些蛊惑心神的声音站起身,不受控制地被牵引着去找自己的茶。
人世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多由他人或自身贪欲而起,每个来她这里的取茶人总是摆脱不了这七苦。可令她吃惊的是,年轻人的这一味的茶,名叫惟愿,茶如其名,许人如愿。
火炉上的水开了,段文锦把茶一步步沏开来,随着袅袅茶香在室内晕染,年轻人那些雾里梦里看不真切的朦胧记忆绕着两人展开。
该是春风十里四月天,镇上一人家喜得千金,取名一妍字。画面中,男人抱着生得明眸皓齿的女儿,高兴地唤家中小儿:肖唯,这是妹妹。时间一转是三年,女娃早该到了学语的年纪却依旧是不通人情不喜言语,老人们都说这女娃怕不是被山神敲走了心智。夫妻二人沉默数日,苍老不少,但对他们来说,肖妍始终都是自己的女儿,身为哥哥的肖唯更是对妹妹百般疼惜爱护。
大概是天道无常祸不单行,一次商旅归家途中,夫妇二人乘搭商船不慎遇难,尸骨无寻。文锦透过迷雾,看到妹妹在哥哥怀中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表达着难以言述的恐惧,不知双亲去世为何物的她,更是不知道怀抱她安慰她的哥哥,比自己煎熬千万倍。
画面又是一转,少年长高不少,他与妹妹相依为命,为了治妹妹的病,肖唯四访名医。家中钱财散尽,他就拼了命去赚钱。肖妍怕生,旁人不得近,虽然不懂世事却擅长折纸,雕工颇能,做的些小玩意倒能补贴家用……
身边的年轻人早已泪流满面,他记起了些往事,却比来时更加迷茫,他颓然地喃喃自语:“那天我回家,发现阿妍不见了,我找了好久,镇上挨家挨户地问,山里一寸一寸地寻,如果不是我照顾不周……”,肖唯突然激动起来:“您可有法子,我妹妹她一个人没办法!”妹妹的走失,肖唯把错误都归结在自己头上,而找回妹妹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于这个绝非常人的女人。
文锦叹了口气,她不记得自己呆在这茶楼多久了,读过太多人的过去,早已勘倦人心,但今晚的年轻人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她将茶杯推向年轻人:“众生皆受七苦,若想解,自然是要付出同等代价的。此茶,名妄生,喝口尝尝吧。”年轻人犹豫片刻便仰头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分辨是什么滋味,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抹浅笑浮在脸上,像是做了个美梦一般。
文锦没有告诉他,其实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因为从一开始惟愿就已经帮他实现了。那一杯妄生,只不过是把他送回他该去的地方。
文锦有些羡艳地看着他,一味苦涩在心头荡漾开来。依稀记得很多年前,自己也是个人见称道的医生,有着救济四方的愿望,却因为一次失误,清名败尽众人唾弃。得惟愿者可化世间苦,成其愿。哪怕是自己,这么些年来都求不到一杯。
佳节将至,镇上好热闹,这边新开了家灯楼,专卖纸雕鱼灯。技师手艺超凡,所做皆为上品,众人争相求购。那边一说书人摇着折扇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绿林诡事,只见那人一甩手中折扇,缓缓道:“话说那向山神求得圣药的书生急忙下山,发现家妹原被山神敲走的心神早已回聚,那结局是个其乐融融合家欢呐!”话音未落,引得台下人一阵喝彩。听戏说书唱兴亡,至于故事,众人只是讨个好彩头罢了。
山涧夜见楼,此间有茶。茶有灵,味无常,名妄生。世人皆称,饮妄生者可如愿。然鲜少人知,妄生往生忘生,若需如愿,得以同等代价为媒。然世人多贪念,所梦非白及魇,少有善终。
楼有茶,名惟愿,得之者,一曰致诚,二曰致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