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皓婕 责任编辑/朱嘉文
《陶庵梦忆》里最广为流传的文章应该就是《湖心亭看雪》了吧,读来仿佛是深深吸入了一口冰凉新鲜的空气。张岱像是个气定神闲的天才丹青手,信笔闲挥间,天云山水、长堤短亭便历历眼前。从那时我才知道院落外仍有山河万里,知道还存在一种古老的迷离的美,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但如果了解了张岱的身世,再去读这篇文章,就会读出广阔的白色哀愁。哀愁像雪,广阔得覆盖了江南的丘陵、湖水和亭台楼阁;又很轻盈,不带改朝换代该有的涂炭和血污,没有仇恨的分量,只有轻轻的叹息和回忆的神情,以雪沫子般淡然纤细的笔调勾勒出属于明朝的江南遗容。
生于明朝末年的张岱,面对着黑暗的官场,市井的极度繁华,反理教思潮兴起,文人士子们纵情声色。美婢、鲜衣、怒马、精脍、华灯、烟火、梨园、花鸟,组成了他们厌世的梦。时代的繁华下掩着末世的相,明朝的城内是以自毁的能量去狂欢的士人,明朝的城外是北方满人的铁骑和陕西饿殍遍地的农民,仿佛一场将要倾颓的梦。
然而他在表现国仇家恨时却往往笔转于自我,以自在的巧工,从花鸟鱼虫寓,山光水性写,以独特之自我彰显不屈从于现实的宣誓。
他写天台的黄牡丹,用画家一般的眼光写出它们如色谱般微妙的变化,鹅子、黄鹂、松花、蒸栗。
他写金乳生莳花,娓娓将花朵名字一一道来,山兰、土萱、建兰、素馨、老少年、望江南、剪秋纱、雁来红、紫白丁香,好像在介绍朋友。
他写炉峰的白月,与朋友夜游去看,即使知道山上有老虎,也打趣壮胆说:老虎难道有赏月的情趣吗?
他也写七月半的西湖,自己小船轻幌、茶铛旋煮,在热闹之外,既看月亮,也看人群。
他还写黄昏的栖霞山,可以俯瞰长江帆影、山河廓然。
他写自己诙谐的风雅事,在跋涉途中路过金山,在夜晚的金山寺摆开戏台,彻唱整夜,天亮之后渡江离去,僧人们懵然间不知他是人还是神仙精怪,好不潇洒。
他也会怜悯叹息,写扬州瘦马,牙婆的贪婪、女孩自我的失去、客人的空虚;写广陵二十四桥的风月场,幽深曲折花街柳巷细如羊肠,里面烟花女子谑浪嬉笑、故作热闹,然而细听嗓音已经嘶哑,欢声笑语中竟有凄楚的味道。
他有时尖刻,回忆西湖香市时写杭州太守的腐败,“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当时的诗句在现在看来却是明王朝死亡的谶言。
张岱的内心装着丰富的世界,也装着太多矛盾和挣扎。回忆旧梦有一个好处,他可以把对故国的深沉情感卸下一部分,投眼于个人的小生活,他的情趣和雅谑都是轻盈的,所以我们看到他把外部世界的巨大痛苦内化,付之一笑,神情如此潇洒。无怪章诒和说,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张岱。
有人说张岱是转世到了贾宝玉身上,让他在后世好继续做梦。那个生在贾府的纨绔公子如此像他,也是个植物学家、文学家、女儿学家。他们都是原石一样的人,看起来像块无用的痴傻石头,但深情坚韧、内里发光。
也许他就是盛世火焰打磨出的一块玉,火熄了,他仍躺在尚存温热的余烬里发梦。从此外面三千世界,再多的风月,也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