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楚杰 责任编辑/李婷
你让我看见我,我让你成为你;你梦着我的梦,我写着你的诗;你点亮我的天空,我闪耀你的眼睛;从此,山谷里多了一片——彩色森林。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一座又一座青山峻峰后是些什么……我用小手托着脑袋,呆呆地望着自己脚下的一大片山峦和绿野,一双凉鞋被我静静地摆放在身边,棕色的布料上白色的细线已经脱落了好多,但它看上去依然很新,新的就和一年前从阿妈手里接过它时一样纤尘不染。我们家在比较高的山腰地段,从家门口走出几十步就能看到山下浓郁的田,还有一条从不知名的远方蜿蜒而来的绵长小路。它像一条白丝带一般映衬在这一片绿意里,有时候有人会突然从小路的那端出现,也经常有人消失在路与树林交接的点,就像阿爸和阿妈。一年前的悲伤已经不再那么浓烈,我已经12岁了,从我有印象开始,每当新年过完,也就到了分开的时候,聚散离合是我们一家的常事。当看着爸妈又是一身行囊,委屈的泪水总是会不听话地滚滚落下,但从去年开始,我不再哭泣了,我希望阿妈离开的时候清楚地明白,我已经长大了,我能在他们不在家的日子里打理好一切。
听老师说,今天,有一群人要来村子给我们上课。于是,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家门口视野最好的位置,凝视着那一个接通外界的点。果不其然,下午时分,一些人陆陆续续地沿着绵延小径入了村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排场,他们很安静地走过,放佛连一阵风都不曾带起,他们一袭白衣,在这广袤的绿里显得尤为突出。一个一个小白点从模糊变得清晰,随后也是渐渐消失在村里。我唰地立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顺带起那双凉鞋,赤着脚跑回家里,打开门,让更多的光线打进家中,阿妈曾交代过,昂贵的蜡烛只有在深夜的时候才能点,我很喜欢这份微弱的光亮,又亮堂又温暖。
我将鞋轻轻地放在床沿,静悄悄地走到靠窗的桌子边,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本子和一只铅笔静息在横纹密布黑黝粗糙的桌面,从窗口打进来的光泛着红色。“要晚上了……”我细细想着,竟没发觉两人进了屋子。学校老师带着一个比我高很多的大哥哥站在我面前,他一脸白皙,眉清目秀,梳着一个干净的寸头,淡淡的余晖透过门框打在他们身上,倒显得两人分外红润。还未等我开口,老师便说:“这位是未来五天里你们的新老师之一,但因为学校没有住宿的地方,所以就安排他们到各家各户里住下。”我暗自叹了口气,一想到家中米缸里仅存不多的粮食,心里就发慌,但我依然答应了。
村里的夜静得可怕,爸妈不在家的日子里,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前,身后是一片漆黑,身前还有一轮光明,虫鸣是村子的夜唯一能听到的响声,我想大家都和我一样,或坐在窗前或躺在床上,期待着清晨的阳光。今天的夜却是不平常,我早早地点亮了蜡烛,微微火光照亮了整个屋子,从窗向外看,有零星的几家烛光缀缀。
“你每天就吃这些吗?”他看着桌上的一碗干涩的咸菜和盆里的清汤寡水,这样问道。
“是。”
“你晚上饿了怎么办,你看你这样瘦。”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红纸包着的东西说,“这是火腿肠,你应该不知道。我们这些老师每天会有物资补助,我不饿,这个你吃。”说完,他把火腿肠放到我面前。
“不……不用了。”我将火腿肠推回给他,起身,拿来一块布盖在碗上,对他说:“休息吧。”
他点了点头,没有拿回火腿肠,静静地走向床。我掐灭烛火,瞬间黑暗卷席,月光幽幽地照进屋内,我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把插销摆正,窗能透进更多的光和冷气。黑暗里,让人感觉好像置身在无尽的空间,不再束缚于那个狭小的屋内。幻想做罢,我也上床休息,他把衣服垫在我的头下,肚子饥饿的咕噜声分外清晰,但我们没有出声,沉沉睡去。
第一个夜晚过得很慢也很快,当清晨的阳光还未炽热时,我就翻身起床洗漱准备出发。简单的早餐之后,我背着一个小包和他踏上了山路。想必他昨天来的时候已经大致摸清了路况,时蹲时跳的倒也见怪不怪,我灵活的在前面走着,他紧紧跟随,急促的呼吸声从后面传来,我时不时回头看他,白皙的脸上汗珠密布,打湿的衣衫搭在身上显得他更为精瘦。他冲我一笑,开口道:“快到了吗?”我摇了摇头,看了看天上逐渐炽热的阳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他眉尖一皱,抹了把汗,摇了摇头,松了松肩膀又迈开了脚步。我们走的也不能算是路,脚下有不少的石子青苔,两旁是茂密凌乱的灌木,此起彼伏的虫鸣充斥着大脑,再加之清晨草木潮湿,人走在这之中闷热难耐,不过走也就走了,路唯此一条。
这是他们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两面大开的墙洞透进来的晨光亮堂着昏暗的教室,两个人挤一张木桌,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有的人挺直了腰板,有的人松松垮垮,有的人双手贴合,有的人顾自玩耍。我看着他在讲台上叽叽喳喳,就像林子里的鸟……旧书在我面前翻到第50页,上面的数字在我看来如同蚂蚁一般混乱,我不是很明白读书的意义,只是到了上学的年纪,阿妈就把我送到这里。他在讲台上点兵点将,可我们却无动于衷,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尴尬和凝重,看着台下一片鸦雀无声,他便叫我起来回答问题。
顿时,我全身都紧张起来,心跳加速,面色潮红。班上的人都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因为我从没有被叫过,也从未主动回答过问题,甚至我都不知道问题是什么,该怎样答,他在讲哪里……我依旧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他一脸期待,我便以沉默回应,几秒钟后,教室外敲钟下课了。他笑着说了句:“下课。”然后走出了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抽搐的表情。
“唉,你听说了吗,王家的XX和李家的XX走到一起了!”“昨天,我家隔壁的XX和一个人打架,鼻青脸肿的!”……下课的琐碎里,大家聊的不会是那些新老师,也不会是课堂的知识点,这就是我们班的样子。我笑了笑,透过“窗”就能看到他和其他的老师一起交谈,他神情激动,面容通红,嘴唇高速的抖动,眉头紧皱,我确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当老师……在村里,我们会为种出一颗土豆而倍感自豪,还会为一顿饱饭而满足不已,如果能有肉就再好不过了。至于读书,除了浪费我们下地种菜的时间和阿爸阿妈辛苦挣来的钱以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当一天的课程结束,他随我原路返回,一路上他反常的安静,却让我有一种被炸弹跟随的恐惧和不安。“你喜欢读书吗?”回到家后,他一脸凝重的问。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了指饭桌上的清汤寡水,然后径自走向木桌。他也不再说话,一如昨天的把火腿肠放到我面前,这次我没有推回,他把那碗米汤里的饭都滤出放在我碗里,然后喝下了剩余的汤。
……后面几天的课程里,我们第一次接触到音乐和美术。跃动的五线谱,老师嘴里哼出的歌以及一幅幅漂亮的画,一个个端正的字都让我们神魂颠倒,他们说这是“读书”所能带来的。“读书?”课间,同学嬉笑着提到这个词,一脸的不以为然。“窗”外的他依然站在那个位置,脸上挂着相较之前更多的愉悦和疲惫,青筋暴露的手臂已经没有来时的白皙,因为攀爬山路而刮伤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你还有火腿肠吗?”第三天晚饭时,我看着他问。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的食物,脑子里回想着那天舌头接触到火腿肠的触感,一口下去,久违的肉香布满嘴巴……犹记得上次吃肉的时候是大半年前了,那天阿妈阿爸都在,木桌上一小块肉放在中间,油闪闪的晃着令人目眩的垂涎。他看着我吃,喉结上下滚动着,而我沉浸在美味里,面前的他对于我而言就是每天一根火腿肠的生产者。
第四天晚上,我们一回到家,我就转身把手伸向他,“我要火腿肠,”我面无表情的说。他看着我,略微皱眉,神情凝重,随即他从口袋里拿出火腿肠,当着我的面剥开外衣,一口一口的塞进嘴里,然后蹲了下来,眼神和我齐平,“我凭什么给你?你这种口气是在命令我吗?”他有些生气道。
看着他的脸,我一时语塞。“你不是每天都给我吃的吗?”
“是啊,我觉得你需要营养,所以给你吃。”他停止了咀嚼一脸认真,“但不代表我必须给你。”
我有些失望,吞了吞口水,准备转过身去时,他拉住了我,“当你问别人要东西的时候你要学着说‘请’,这样我才会愿意给你。”
“请?”我看着他瘦削黑黝的脸庞,一双眼睛十分专注地看着我,“请……给我火腿肠?”我试着向他说。
顿时他就笑了,然后从口袋里又拿出一个,“这是第一天给你的那根”,他说着递给我,我刚要伸手去拿,他又缩回了手,“要用双手来接别人给你的东西,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双手从他手里接过了火腿肠,小声地嘀咕了句:“这么麻烦啊……”他拍了一下我的头说:“这是对别人的尊重,拿完东西,还要说‘谢谢’,这是对别人的感恩。”
“谢谢。”
他有些欣慰般点了点头,站起身子。
他们教学的最后一天到来了,因为这里是山区,所以潮湿是常有的事,但那天却晴朗万分。他如往常一样,在讲台上说话。我坐在教室的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惊奇地发现赵家的XX不再松松垮垮地坐,而是挺起了身子,手交叉放在桌上;李家的XX也没做小动作了;王家的XX上课居然没说话了……有一个坐在后排回答问题的同学还说了句“谢谢老师”。
“谢谢……”两个字在我脑海里回响许久。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把衣服枕在我脑下,他把米汤里的饭都滤出给我,他把火腿肠都给我吃,他还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包括说谢谢……我定了定神,抬头看他一动不动的站在讲台。五天里,他的白皙不再,瘦削更甚,一个高大的人,脸瘦而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了,黑洞黑洞的现在讲台烁着光彩。他的眉毛微微抖动着,眼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片刻后,他有些激动地发着声,声音抖动着:“没事。”然后摆了摆手,示意那同学坐下。
下午13时,一周的课程结束了。他们纷纷从教室赶回各自的“家”,收拾好行囊。“我走了,”他蹲下身子,眼神和我齐平,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们就像一群鸟,飞过你的天空,但希望你能从我们身上找到一两片羽毛,精致你自己。”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他慢慢转过身,立直身子,阳光从门框里打进,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亮金色。当他跨出第一步时,我有些激动地想上前拉住,手伸出一半又颤悠悠的缩回,想到自己又要一个人住了,虽然习惯了一个人,虽然知道自己可以搞定一切的,却也抵挡不住有人陪伴的温暖。
又是这个场景,每年一轮的分别以这样的形式再一次展现。我说了,自己不会再哭了,这五天里,我和他交流不多,要说感情也算不上有多深,但他饿着肚子却吃着最少的东西,他会生气却从不抱怨环境的恶劣,他很瘦却抵挡着日复一日的艰难。他很像阿爸,把什么都给我吃,会把布枕在我脑下,会摸我的头,和我轻声说话,还有他独有的一份知识,他说这是“读书”所能带来的。
“谢谢你!”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大声地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句。他停下了脚步,顿了很久,突然转身抱起了我。我吃了一惊,感受着另一个胸膛传来的心跳和温度,我伸开手搂着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眼睛很酸,喉咙很涩。他轻轻地说:“不客气,也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还能有个家住。”
他们走了,他也走了,同是一袭白衣,和来时一样。我没有去送他,因为我不喜欢看他们离开。他是一只瘦鸟,教了我五天,给了我四根火腿肠,嗯……我还是坐在家门口那个位置,看着阳光下一片浓绿里的白色小径,星点的白从村里出现,缓缓移动着,渐渐消失在那个交接点,有一个白色衣服的人顿了很久,我知道是他。
又是周一,同学上课的姿势比上周一好了不知多少,我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就好像他在后面拍着我的背。
“你听说了吗,张家的XX和钱家的XX在一起了,我看到他们牵手了!”……
“前天,王家的XX又去打架了!”……
……“这道题应该怎么写?”我指着书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旁边的同学如是说,然后耐心地听他讲完,笑着说了句:“谢谢。”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
“你应该说‘不客气’的。”我看着他说。
“哦?是吗。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