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婕妤 责任编辑/闵元
油灯明灭,云央打了个哈欠,倦意袭来,合书欲睡。几许月华斜射,映照扉页墨字隐约——“东坡七集”,四字流光。
云央好历史,三国两晋南北朝,渐次读之。然遥望中华上下五千年,几度社稷荣辱,江山翻覆,几处桃花寒竹,诗随羯鼓。江山代有才人出,她却独爱那一位东坡居士。为文,为词,为政,东坡有才,则无不适。
一梦廿十,春风得意马蹄疾。
她是欧阳家小女儿,往拜父亲,却见厅堂之上有一男子长身玉立。
遥闻父亲问曰:“君为《刑赏忠厚之至论》,言‘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敢问所出何典也?”
少年一揖,答曰:“《三国志·孔融传》是也。”
父亲深思,无果。遂令仆人与之书,遍寻而仍未得,大惑,复问之。
少年此番细答之:“曹操灭袁绍,以绍子袁熙妻甄宓赐子曹丕。孔融云:‘即周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惊,问出于何典,融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云央侧目,那少年瞧来不过弱冠,却是豪迈万千,一句“想当然耳”,何其猖狂恣意。
父亲亦是闻之愣怔,须臾大笑,谓左右曰:“善哉,善哉!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云央不禁欣然而笑。她知道,这是嘉祐二年,年方廿十的苏轼随父入京应试,一举及第。可谓一日望尽长安花,春风得意马蹄疾。
少年出得厅堂,却见少女如花,敛目一揖,即欲离去。云央却是张了檀口:“我晓得你,新科进士苏轼。‘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君之文名,我自听闻;君之文才,我亦亲见。可想当然而为之,未免过于猖狂?”
少年轻笑,“吾狂自有吾之才,作文即乃吾之才也。以才而疏狂,何不快哉?”言罢而去,端得一派恣意少年郎姿态。
再梦不惑,悼亡词作唱千古。
十年茫茫,生死两相隔。岁月斑驳,相思自难逝。东坡独立孤坟,其上《亡妻王氏墓志铭》乃其亲笔书就,平静语气下,寓绝大沉痛。而今再看,却是千言万语,凄凉难话。
他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明知不可而期相逢,只是十年奔波,早已尘扑满面,白发如霜。深切怀念,沉郁悲痛,跃然纸上。他说“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忽见她小轩窗下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泪千行流尽。那年赌书消得泼茶香,吹花嚼蕊弄冰弦的欢乐终成过往,只余哀思。长着矮矮松树的坟山之上,月光清亮,却是冰凉,他年年立于此,年年肠断难抑。
云央此刻却是化身为一男子,遥望那憔悴身影,不觉心痛。一首《江城子》,情意绵绵,字字血泪,令人见之悲切。深情如斯,惟东坡居士呀。由心出情,无怪乎其悼亡词作唱千古。
大步向前,深揖而言:“兄台深情,弟心敬之。方吟那首悼亡之作,着实感人肺腑。然故人已矣,还望兄台宽心为上。”
苏轼自难展颜,只一还礼,抬眸间可见眼眶微红,愧然言曰:“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轼今日失态了。亡妻已逝,但残踪犹在,行过之处,常忆当年种种,又如何宽心呢?”喟然一叹,复言“仍是谢过小兄弟开解,今日乃亡妻祭日,轼一时情难自抑,见笑了。”
又梦半百,苏堤春晓西湖景。
年过半百,出知杭州。苏轼驻望西湖,只见淤泥横出,久未疏浚,湖水渐干,野草肆蔓。于是杭州现状,可想而知,不过乎崶台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他心系民众,次年,即率众疏浚西湖,动用民工廿余万,开除葑田,恢复旧观,并于湖水最深处建三塔,即今三潭映月之景。
所挖淤泥数众,东坡集之而筑苏堤,纵贯西湖,六桥毗连。每至春日,晨光熹微之际,有烟柳成幕,有树影婆娑,有涟漪轻泛,有鸟鸣啾啾,是为西湖十景之“苏堤春晓”耳。
待喧嚣褪去,众生寂静之时,云央独步西湖。晚风清凉,拂去心头烦忧,细柳摇曳,荡起心襟情怀。她知道,这是元祐四年,已知天命的苏轼以龙图阁学士身知杭州,心系百姓,政绩斐然,更是成就一番苏堤春晓西湖景,盛名流传至今。
忽而见前方男子伫立,眉目间似有愁思。待得近前方知是苏轼,云央启唇轻问:“苏堤已成,杭州万民再无西湖塞堵之忧,且有西湖十景名满天下,敢问大人所忧为何?”
苏轼轻叹,墨发拂面却无心顾之:“小娘子有所不知,调令已来,老夫将离矣。未曾亲见西湖疏浚之效,此心难安啊,也不知明年杭州田亩可否丰收。”
云央闻之肃然,其为政之才,大底也是从系民之心开始的吧。心源于民众,遂才适于民众。
江山代有才人出,汉有子长,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唐有太白,挥手自兹去,书半世风烟,清有容若。人间惆怅客,少作饮水词,才子浩繁,不胜枚举。然云央独爱东坡,有才无不适的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