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坡下

发布者:团委发布时间:2018-04-13浏览次数:689

文/黄紫微


他不紧不慢地挪动步子,是下班,也算谢幕。


脚边尘埃飞扬,电灯欲坠地而亡。夜很深了,谁还去管那些?检查、拉闸、带门落锁后,他侧着身子,然后涨红着脸,咬着牙,使出要拼命的架势去扯那把锁。没弄开?那是真锁住了。最后一步,向这一端的监控摄像头致意,挤出满面笑容给另一端的老板。


表演圆满结束,谢天谢地,他终于下班了。


凌晨两点的冬夜,天上的云彩都冻碎了,月亮这只瞳孔迷了眼,四周仍是黑漆漆一片。树冷不丁地开始摇晃,垃圾当街就上蹿下跳起来,高楼上挂着的广告牌子东歪西斜——这阵风真不友善。


他东拐西拐,脚步凌乱,不时的回头察看。怎么老觉得有人在暗处呢?他竖着耳朵,绷紧心弦,因为他从新闻上晓得,城里的夜是未知的,一切都会发生,因为贪婪的心总躁动在夜晚。唉,他不怕黑,更不怕死!可父母老了……


桥陡路泥,可他深爱那座土坡似的桥。他隔着老远就看见桥头那一点可爱的微光,惊喜而意外。脑子里飞快调动着问候的话语:这鬼天气,你一个妇人家还出摊做什么劲?她会说什么呢?不,也许她只是笑,像昨天一样笑我傻头傻脑?或许,她会哭罢,想起她患病而掉光头发的女儿……他想把手中攥着的钱给她,她一个人太难了。他们这些平凡人的困苦本就没人在乎,怎能不互相扶持呢?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瞪了他一眼,那目光搅得他脑袋直犯蒙,他没能迈出腿去。那个看起来很有钱的男人站在她身旁,对她讲话很殷切,夜风像刀片狠狠刮着他名贵而油腻的西装,男人一脸不在乎。幸好,在城市中生活这些年,从别人的眼色中,他学会按某种规矩行事。于是落荒而逃,就像一条丧家犬。


他上坡过桥,试图平静下来,他安慰自己,这就是生活,能有什么法子。他在泥泞中摸索着,腿脚冻得哆嗦起来,活脱一只笨重的蜗牛。他猛然惊醒,哦,老家也有这样一个坡。


那时候的岁月,是一汪清泉,酝酿在坡的那头,流转在无尽田野。


老家的住址,就在坡下面,与一派野田相守,凭借一道老朽的木门,象征性地划分出两个世界。小时候的他,三天两头惹是生非,要挨姥爷打时就向后院的门窜去,门栓猛得一拽,木门像纸片一样被潦草掀起,整个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一脚蹬出老高。任凭骂声在背后不休,自己早一溜烟窜向别处。姥爷十分珍爱他的宝剑,藏的那叫一个严密,却总挡不住被孩子们偷偷拿去玩。后来,姥爷去世,那把剑被舅舅拿去估值,不知怎的,就算不值钱也该拿回来的,可不知什么原因就给弄丢了。姥爷心心念念的愿望就落了空,他想和这位老朋友葬在一起的。


田野尽头有个荒废的戏台子,是个捣蛋的好地方,也是姥姥讲述鬼故事时灵感的源泉。如同亲眼目睹一般,姥姥明明大字不识一个,却挡不住她的表演天赋。她嗓门一吊,气息一沉,我们就知道某个可怖的东西要出来了。熄了灯,窗户纸又被糊的里三层外三层,看不清月光的颜色,忽明忽暗中,猜得透姥姥配合故事时的动作。姥姥的口头禅好像是,又省了一笔电费。这话分不得真假,反正是昏昏欲睡时听见的。


黄昏中的河岸,倒映着专属于少年的忧思和执着。开始一眼望得到田野的尽头,三两步来去的脚步日益沉重,炊烟袅袅,总诱惑着人往远方看。那个坡,隐约碍眼起来。像是淌过脚下的小溪,年龄的增长不知不觉溢出了童年这道河岸,冲洗出新的认知。


终于有一天,他提着简陋的行囊,只身闯荡外面的世界。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黎明,并没有歌谣里的半分意境。他一步一拐,站上了坡头,脚下土地的温度,渗透他的心头。


如今,他再次站上异地他乡的坡头,胸中压抑着的情感喷薄而出。可眼前除了黑还是黑,没人肯听他这种小人物的诉说。突然迈不开腿,也踏不出步子,抬头望去,远方乱山那么近又那么朦胧。开始走下坡路,无论是梦里还是人生。


那年洪水势猛,沿着大坡直斩而下,坡上坡下,早就再无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