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婕妤
藏书楼内,光影微弱。云央面窗而坐,执一册《五代史记》细细静览,远远望去,好似一幅贞静仕女图。偶有微风打过,发丝轻拂间更显静谧柔和。可那画中人倏尔低泣起来,双目泛红间,竟似有无限的悲愁蔓延开来。
云央一一抚过书上文字,“八年十二月,王师克金陵。九年,煜俘至京师,太祖赦之,封煜违命侯,拜左千牛卫将军。”竖排小字,黑而醒目,直触心底。云央不敢想象,被俘的那一刻,被封违命侯的那一刻,重光该是何等的痛不欲生,何等的椎心泣血。重光他,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家世啊!他就当如李白一般,无牵无挂,骨中侠气自一篇。明朝散发弄扁舟,潇洒不羁,四海随意家。
她似乎到了他最美的时光。
那时的他呀,自号钟隐,远庙堂。一袭白衣鎏金鞍,访名山,走湍流,明俊蕴藉,好一副潇洒姿态。她一路跟着他,看他出笔撮襟书,看他绘竹铁钩锁,看他与娥皇相为唱和,眼前的白衣少年渐渐与留存心中的那个“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的江南才子、千古词帝重合起来。
廿五年华前的李重光,是那样纵情山水,拥有那样纯粹的欢乐。她只望着,便禁不住唇角眉弯都是笑意。
可在他将满廿五的那年,一切都变了。他曾经为避庙堂纷争自号钟隐,现在看来,却是成了笑话一场。对他千防万防的长兄弘冀不幸早逝,他最终还是成了太子。公元961年,父亲李璟病逝,他登基为帝。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帝王。“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是他为君十三年的评价。十三年后,他三十八岁的那年,金陵城不复歌舞升平,城外五里,大宋军队雄赳气昂,刀戟声共丝竹沙哑。他低头看,兵临城下,抬头望,危云迫近。他转身,自城楼望域中黎民,长太息。他那样宽厚仁孝的一个人,怎见得生灵涂炭,伏尸千里?肉袒而出顺降,受封违命侯,成了宿命所归。
她望着他顺降之姿,泣不成声。终于禁不住上前,隔着看守的大宋士兵,大声叫喊:“陛下,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您一定要保重。”
李煜颓然一笑,欲牵嘴角,却竟留下了泪,“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垂泪对宫娥呵。我今日竟也落魄至此地步了。”一语言罢,他回眸,最后一眼看南唐的宫墙,南唐的臣民。剑眉紧皱,喟然长叹。“回去吧,别送了。南唐破了,你们还在,还在就好。保你们这些南唐子民安然无恙,是我这无能帝王最后能做的了。”
云央望着他,泪水哭花了妆容。“不,奴婢不走。南唐破了,教坊也散了,但奴婢会一直跟着您的。还有小周后和清源公,奴婢会一直跟着你们的。”
庭院深深,幽禁着重光与小周后。入夜,辗转反侧,难成眠。和着淅沥雨声,愁怨丝缕萦绕,寒意侵身。子夜方安眠,再无尘世烦忧相扰,他终于得贪欢一晌。他梦到年少时游历山川风华正茂,梦到与娥皇共谱《霓裳》欢颜存指尖,梦到金陵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石桥细雨,烟柳画桥,梦里的情境细腻而真实。可梦总是短暂的,贪欢也不过一晌。为身侧小周后轻掖被角,他悄然起身,独上高楼,望黯淡天际。披衣独步,横拍栏杆,微风瑟瑟,太息声声。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云央躲在廊柱后,听着他轻吟新词《浪淘沙》,心底愈为涩然。背负国破之耻的他,是不是只有在迷离的梦境中才能获得片刻欢愉?故国不堪回首,他却又不得不回首。无限江山均作古,流水落花春阑珊,他的世界,除了沉痛的回忆,便是沉痛的回忆。
又是一年七夕,这是李煜的四十一岁生日。这一晚,花明月黯,树影婆娑,有点明媚,却又似有阴愁笼罩。云歌终于又受到召见。李煜作新词《虞美人》,召其作乐以和,他自唱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轻拢慢捻抹复挑,再熟悉不过的指法,今日做来,却是尤为艰难。云央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和着后主的歌声,却早已泪流不止,滴在琴上,伤了音色。朱唇轻启,却是小声和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满江春水喻满腹愁恨,她似见后主深远愁怨汹涌翻腾,倾泻而出。
可一切于此,戛然而止。云央坐窗边,秋风渐冷,迎面吹来,引得她回归现实。她看到《默记》有言,“又,后主七夕在赐第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她阖书,痛哭。她知道,大怒之后,便是赐毒牵机,一代词帝,就此陨落。
素帕覆面,那一幕幕开始在眼前回荡。纵情山水的后主,不恤为政的后主,国破家亡的后主,诵词无数的后主。她忽然有一点点释然。大概,那一场国破家亡,是后主的必经之难吧。没有那一难痛彻心扉,深重愁怨横贯重光后半生,也不会有后来的《浪淘沙》、《虞美人》,不会有后来的词中千古一帝吧。
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却也感谢那亡国一难,造就了后来题材广阔、含意深沉的才子重光,造就了虽逢国难,却流芳百世,得后人加冕而为词帝的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