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遇倾城色,愿以倾城馈

发布者:团委发布时间:2018-10-09浏览次数:5586

/高婕妤 配图/@ass火烧 责任编辑/闵元

这夜很不宁静,大雨倾盆,时而雷鸣,时而电闪。可更不宁静的是,云央发现自己竟身处陌生之地。转过身,她看见雕花架子床上,一个老妇人静静躺着,头发花白,皱纹深深。她睡姿很正,可见出经年累月的教养,双手交于被外,却被素白寝衣衬得愈为苍白,呈现出一种病态。


雷电交加中,老妇人已睡不安稳,眉梢紧蹙,口中喃喃,似陷梦靥。云央上前,想助老人脱离梦靥,却恍惚中成了那老人。


那些场景,走马观花式闪过。有少时的欢笑,父亲考校学问,母亲嘘寒问暖,长兄阿弟相为嬉闹;有出阁那日,凤冠霞帔和着深青翟衣,华丽亦庄然,他为她执帘,入目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只此一眼,她却莫名想到一句“时遇倾城色”;有生病之时,她斥退宫人,转瞬却在榻上兀自哭泣,他特寻医女,又亲自持漱水与她,内里的焦急与担忧一览无余……


忽而那些欢乐悉数散去,眼前一时是稚子早殇,小小的人,在她怀中,再没了声息;一时是他躺在榻上,病容昭彰,眸中尽是不舍,交握的手却还是渐渐松开;一时是兄长陷于囹圄之中,她百般施救,百般哀求新帝,终得一句瘐死狱中……


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胡乱挥舞着,想叫他们不要走,不要留下她一人在这新朝苟延残喘,却只得愈发远去的幻影。


正苦痛迷茫之际,耳边突然传来婢女的轻叫:“小姐,小姐,卯初了,快起身吧。”


云央惊醒,目色尚带几分茫然,怔愣许久,方言:“卯初了吗,快服侍我起身,莫误了晨省。” 一番洗漱梳妆过后,及至母亲金氏居所,正是卯正。她定了定,压下心中惊悸,方入而拜曰:“云央见过母亲,问母亲安。”


金氏见女儿进屋来,自是欢喜,忙将她拉至近前坐下。见其脸色,却是一吓:“阿云昨日睡得不好吗?”


云央未料母亲如此敏锐,一时微怔,下意识宽慰她:“不妨事的,有些发梦罢了。”话落却不禁忆起那梦中情境,她忽然对前路充满了茫然与不安。成为太子妃确是光耀门楣之事,不仅自己地位尊崇,张家也将因她这个太子妃得以封侯进爵,名扬朝野。可历来为皇家妻者,寿终正寝者少有,或见弃于夫,郁郁寡欢,或命丧权术,一朝成王败寇。而且梦中,是她的未来吗?没有儿孙绕膝,只有老态龙钟;没有安静祥和,只有沉郁悲痛。


至晚间,父亲张峦自宫归来,带回的消息,却又一次冲击着云央的心。就在今天,皇十一子降生,母亲是恭妃杨氏。也在今天,宠冠后宫二十余年的皇贵妃万氏薨了,以暴疾薨。圣上谕旨辍朝七日,但明日的皇太子纳彩问名礼如常举行。


云央再一次感到茫然。作恶多端的万贵妃薨了吗,好事啊。可,暴疾而薨吗?皇十一子降生吗,好事啊。可,圣上不是专宠于万氏吗?六礼如期举行,好事啊。可,圣上的挚爱不是新丧吗?


她终于褪去平日的镇定,望向旁侧的母亲,微一抿唇,轻轻的嗫嚅声中带着忐忑:“娘,阿云,阿云还是有些不安。”


金氏沉默。她当然明白女儿的不安源自何处,今日的一切都带给她太多震撼。先有吴氏身为元后却因宠妃万氏而被废,又有如今万妃莫名暴亡,焉知这宠妾灭妻、暴亡宫中之事,女儿将来会不会遭遇?她将云央揽入怀中,沉默中透着无奈。须臾,她抚着女儿脊背,轻言:“素闻太子殿下为人宽厚仁慈,不近声色,他定会好好待我们家阿云的。”言语中亦是自己的希冀。


云央靠在母亲怀中,听见她的温声安抚,不由想起梦中那个身影。她已不记得面貌,可时遇倾城色的刹那心动与他亲递漱水与她的温柔却是镌刻在心间。宽厚仁慈,不近声色么,梦中的他,好似是这样的。这时候,她选择性的不去回想狂风暴雨中飞旋而下,似坠困局的那些树叶,不去回想黄叶密密麻麻铺散一地时的暮气与凄清。


正月壬戌,行皇太子纳彩问名礼。


又九日,即二月初一,行皇太子纳徵告期册封礼。


又五日,丙子,皇太子行亲迎礼。


云央早早起身,她着燕居冠服,在父母的陪同下,先至祠堂,于祖宗面前行礼、奠酒、读祝,是为醮戒。复又往中堂,正式与父母尊长拜别。她依礼四拜而别,却头一次发现,父母已不再年轻,父亲端坐着,背却微微佝偻,母亲眼中含着不舍的泪,鬓角已现白丝。她低头眨了眨眼,试图逼回眸中清泪,却还是有泪滴下,砸在衣袖上,也砸进了心里。



幸此时有女执事上前,引云央回房更衣。褪去燕居冠服,而更以褕翟,青色衣料织就,而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内配白色纱质单衣,其领口绘黼纹,蔽膝随衣色,上饰二行翟纹,足着靑袜,金饰舄鞋。这是皇太子妃最高级别的礼服,庄重、大气,着于受册、祭奠、参加朝会之时。父亲方才的叮嘱忽而响在耳边,“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勿违”。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不愿桎梏于深宫之中,不愿将心托付给一个未来的帝王,可此刻她忽然明白过来,将嫁太子已成事实,她必须夙夜勤慎,孝敬勿违,是做好一个太子妃的本分,也是让华发渐生的父母安心。她已不能承欢膝下,却不能再让他们时刻忧心。


衣着毕,复又加以凤冠、霞帔,这是从没有过的盛装。云央看着身上繁复吉服,一时担忧、迷茫、期冀、压力种种情思汇于心头,终化作一声长叹。她会努力做好这个太子妃的,为这称号所带来的责任,为家中高堂,也为那或许存在的倾城色。


未几,礼乐声渐可闻之,是太子到了。有女执事入而引云央至中堂,立于母下。她低垂着头,是那九翚四凤冠太过沉重,也是羞意使然。她知道,她将要托付一生的人此刻正立于中堂,行着迎她入宫的最后一礼,奠雁。雁者,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昏礼奠雁,意指男女间阴阳和顺,亦象征婚姻的忠贞专一。云央其实不晓得,自己是否能有大雁那般的福气,但又隐隐有所期望。


礼毕,引礼内官先导皇太子至中门,云央后而行之。此刻,凤轿已在中门之内。依礼制,皇太子要亲自为她揭帘。这是云央第一次离太子如此之近,他执帘,她上轿,衣袂交错间,太子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在这暮冬之季,带来一点点温暖。视线受阻,她依旧不知太子是何模样,只看清了帘上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与梦中的一般无二,一般的,倾城色。


他们绕城一圈方才入皇城,此时还余最后一礼,合卺礼,在皇太子内殿外的幕次中进行。


有赞者引二人入,两人相对而座,为便稍后的合卺共饮,相距并不远。云央终于看清了夫君的模样,不是想象中的盛气凌人,他面庞白皙,俊秀儒雅,端坐于椅,不可知身高,却现出挺拔身姿。但云央知道,他先是皇太子朱佑樘,后才是她的夫君。而她,臣妾臣妾,先是他的臣,后才是他的妻。


有司樽者取金樽酌酒以进,云央与太子各饮之。复进馔,皆食讫。其后,便是真正的合卺了。女官取卺盏,酌酒,复合之,呈与二人。云央与太子小臂相交而各执一端,然酒盏小巧,欲共饮,则必须近之又近。云央不太敢近前去,正踌躇间,清醇的声音响在耳边,“莫怕”。言罢他轻按她肩,使她更加靠向自己,同时深俯上身,一时二者脸颊近乎相触。云央不禁红了脸,此刻纷乱思绪尽数褪去,只有新嫁娘的羞涩萦绕脑中,露于面颊,她呆愣其间。朱佑樘见此,唇角微勾,小臂微压向云央,是无言的提醒。尽管隔着层层衣袖,云央似乎还是感受到了男人臂弯传来的灼热,愈发紧张起来。她被动地启唇,小小的一杯酒,一息之间已然饮尽。


合卺礼毕,二人被引入内殿,太子换礼衣,她易常服。端坐床畔,她微微抬眸,下意识看向太子,他也正看着她,眸中光彩流溢。他忽然启了唇,音色清润:“你叫,云央?”云央不敢再直视他,低低应了声是。太子却忽然低声笑了,他道:“不必如此拘谨,云央,我唤你云央,你也唤我祐樘吧,似乎还从没有人这样亲近的叫过我。” 他顿了顿,温文尔雅中添了几分严肃认真:“云央,你知道我的身世的,此生最恨不过母亲的悲惨遭遇。我会好好待你的,如平常百姓一般,与妻子同起同居,共话桑麻。我希望,我们能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云央楞在那里,忽然为之前的种种担忧而感到惭愧。她期冀着能遇倾城色,却从未想到太子是这样一个风清朗月之人。她抗拒着嫁入皇家,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却从未以一个未来妻子的角度去为太子着想。他也很不容易的吧,幼年在万贵妃的阴影下苟且偷生,等到作为唯一的子嗣被立为太子,以为命途从此坦荡,没有多久,母亲纪氏却在宫中暴亡了。


云央过去总爱做梦,她梦见过苏子,那样乐观旷达,有才无不适的人生是她所向往的,她梦见过李后主,破而后立,成一代词帝。可现在,她知道,梦要醒了。她遇见自己真正要托付一生的人了,她不知道他是否如苏子一般多才,但他是旷达而内敛的,她不知道他是否能有一代词帝那般的成就,但他虽遭苦难,却依旧温文尔雅。


她终于直视他,久久不曾移开视线,薄唇轻启,是一生的誓言:“时遇倾城色,愿以倾城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