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紫微 责任编辑/闵元
我喜欢看他,他却习惯背过身去。
每到深夜,他总对着电脑敲敲打打,试图运行那堆数据处理软件和编程工具,任凭界面被塞的密密麻麻。剩下我一个,听着窗外四季变换的风声雨声雪声雷声失眠,欲言又止着无数白昼里解不开的结。
这时候,他就是一颗释放能量的恒星,享受着从诞生到死亡的演化,尽情燃烧自己的生命。而我,不过沦为一颗偶然间闯进他的世界,很幸运被他的引力而捕获的小星球。因为迷失在了触不可及的远方,只得拼命抓住轨道,才能保住这一条离他时远时近的轨迹。
回到现实,扪心自问,我实在称不上是他的知己。我因为无法融入他的世界而自责,更因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怯懦。所以,当他无动于衷,仿佛早就忘记我即将到来的生日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耽误他所剩不多的时间。
记得确认情侣关系时的第一天,他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也对航空领域感兴趣,我毫不露怯地说了谎。那段精心准备的回答,我已经在镜子前演习了千八百遍,连眼神都洋溢着热忱的模样。
可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紧紧的抱住我,问我为什么选择这样的他,我只好流着眼泪笑着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深谙:生病死亡这件事,并不意味着失去生命,而应该是走出时间。
……
可是我错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一切的安慰都是空话。现如今,我只想知道,走出时间的你,又停留在哪儿?
“想什么呢?”阿瑶的手在我的面前挥动,“话剧都开始了。”
“对…对不起。”我表示抱歉,为缓解尴尬随口便问:“这个话剧,叫什么名字来着?”
“没有名字。”
哦?怪不得偌大的场馆空空荡荡,整个剧场只有我和阿瑶两个人。突然,有瓷器碎裂传来尖锐哀鸣,我这副空壳才舍得牵引出目光,缓缓落至舞台。
聚光灯下,正呈现着一幅古色古香的世界。
伺候洗漱的婢女像是在碰触豺狼虎豹般,向那个砸碎瓷器的女人一步步靠近,递上漱口杯的双手哆哆嗦嗦,约洒了半盏有余。良久,才鼓起勇气开口:“夫人,您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此时似乎是清晨时分,被她称作夫人的那个女人,头发仍披散在肩头,借以遮掩了些许神色上的倦意。夜梦磨人,她渐渐流露出怒色,只站在那里毫无动作,却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我很好奇,这个女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见她冷哼一声,胡乱披上外衫,不顾下人的劝阻,直直奔向某处,惹得一路鸡飞狗跳。那模样,若是同杀人的架势相比,怕是只差攥把刀。
我正疑惑不解,阿瑶适时的凑到我耳旁,讲解得头头是道:“那个女人扮演的角色叫做赵媛贞,此女的丈夫叫做陶成道,字思温,又字焦玉,号东宁伯,又号火器神。真是奇怪呢,历史上她丈夫熟读诗书不投考,不爱官位爱科学,年轻时做木匠那时候,门下弟子少说也有三千,便带着徒弟们整日痴迷于匠艺呢。”
“匠艺?在古代不过是些旁门左道之术,不务正业而已。”脱口而出的话,令我十分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担心扫了别人的兴致。奇怪的是,阿瑶对我的反应似乎一点都不奇怪。
阿瑶只平静的回答说:“你有所不知,陶成道偶然从军之际,在明王朝同瓦刺的战事中,利用自己的本事为军队里的刀枪车船做改进,也正因有他对武器的改良,才使得战争取得根本胜利呢。”
此时戏台上的赵媛贞已经来到炼丹房门口,朝着那个废墟中灰头土脸的身影长久的沉默。我能体会到她内心的五味杂陈犹如巨浪般不断翻涌。尽管她在所有下人面前是极具威严的,却独独在她丈夫面前无能为力。
这一点,她倒是很像我。突如其来的共鸣使我的心被舞台上两人的命运紧紧攥住了。
聚光灯下,陶成道听见响动,灰溜溜的身影愣在原地,手中翻捡的动作随之僵住,他摊出手去,笑容一脸无辜:“媛贞,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真的就只是想来搞明白炼丹房爆炸的原因,你说它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炸了呢?”
“你若是还记得自己尚有妻室,就不会对这里潜藏的危险视若无物!”
陶成道一脸委屈:“我这不是没想到,你会大清早就来找我麻烦不是?”
“麻烦?你的意思是我对你的关心是负担吗?”赵媛贞的眼泪倾泻如注,“我新婚之际,丈夫就暴病身亡,人以为我克夫,多不愿娶我为妻。而后与你结识,立下诺言,彼此非对方莫娶嫁。你父母以我长你八岁,又有克夫之嫌为由,以为不适。还是多亏班背将军,为了我俩的事费尽心机,奔走于黄岩与堥城之间,使得你我终成眷属……”
陶成道安慰着妻子:“你对我的感情我都知道的,可你每次吵架都说一遍,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赵媛贞气得不打一处来,夺过他手里的瓶子向远处扔抛掷,只听“轰”的一声,扔在火炉里的瓶子突然炸开,两人双双震晕过去。
原来,那是道教炼丹常用物品——硫磺。
天意弄人,赵媛贞的无心之举却解决了陶成道对爆炸之事的疑惑。很快,基于对爆炸原理的掌握,他发明出一种“火枪”。他把火药装进打通关节的竹管里,点燃竹管的一端,从另一端射出的石子竟然能产生不小的杀伤力。经过反复实验与改良,他设计出了杀伤力更大的火炮。火炮尽管笨重,但威力巨大,陶成道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火器神。
接下来的情节进展很快。
元末,正逢天下大乱,吴王朱元璋和陈友谅争夺天下。陶成道举家带着火器神技艺相投朱元璋,助其打下天下,被封为咨议参军,管理火器。鄱阳湖之战,朱元璋的军队在火炮协助下,战斗力得到极大提升,火炮的威力打得陈友谅军队一败涂地。此战奠定了朱元璋夺取江南的战略基础。
陶成道,因军功被朱元璋封为“万户”。
朱元璋一统天下后,陶成道本能顺利成章执掌一方,但他志不在仕,只接受了财物奖赏后,继续着自己对火药的研究。不幸的是,与他相交甚好的班背将军性情耿直,从不趋炎附势,因得罪右中郎李广太等奸臣而被革职,并幽禁在拒马河上游的深山鬼谷中。
赵媛贞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丢下手头正在做的活计,四处寻夫,终于在酒窖里搜寻到他的身影。陶成道把自己隐没在黑夜里,浑身酒气,无比懊丧。
只见赵媛贞席地而坐,用近乎祈求的语气看向丈夫:“今天是中秋。”
陶成道这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着月亮,良久才应了一句:“世间原短促,相隔两茫茫。”
赵媛贞眼波流转,神色坚毅:“班背将军是我们的朋友,你要振作起来,因为只有你才有能力救他。我相信你,按照你的火箭技术再加上风筝原理的帮助,一定能在某个特殊时间段内让‘飞鸟’飞起来,从深山里把班背将军救出来!”
陶成道看向赵媛贞,目光如炬。那之后,两人一道昼伏夜出,陶成道进行着详尽的理论计算,而赵媛贞担当起谋划政局的大任。
然不多久,将军被政敌杀害,救人的计划不幸落空,所有努力作罢,一律付诸东流。岁月的痕迹渐渐爬上二人的额头,很快,又是一年中秋。夫妻二人把酒对坐,赏月吟诗,谈论起从前的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放肆的开怀大笑,丝毫不顾忌那浅浅的皱纹爬上眉梢。
最后那杯酒,是陶成道敬赵媛贞,他指着月亮说:“我的脑海中有一个萦绕不绝的大胆决定。”
媛贞拒绝喝下那杯酒,哽咽道:“不,嫦娥奔月只是个神话故事。”
陶成道陷入深思,似梦非梦,紧紧抓着媛贞的手,喃喃的吐露着醉话:“月亮上是没有人心险恶的……我要通过火药产生动力,把人送到明月上……我想要设计带有火药的座椅飞上天空……”
赵媛贞面朝流水落花的凄景痴痴的看,她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往事,把陶成道的手攥得更紧。
为了实现自己的意愿,同时也是为了实现班背将军的遗愿,陶成道开始潜心研究将军遗留下来的《火箭书》,并用自己的知识给予完善。而后,他造出了各种各样的火箭,然后画出飞鸟的图形,众匠人按图制造出了飞鸟。
看来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那是一张绑有47支火药筒的大座椅,与座椅配套的还有两只大风筝,由火药提供上升的动力,大风筝用以帮助控制飞行方向以及安全着陆。赵媛贞“稀里哗啦”又砸了三五只琉璃盏,顾不得朝婢女们浪费时间发脾气,便气喘吁吁赶去现场。这时陶成道动作飞快,已经把自己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椅子上,双手抓住风筝,似乎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陶成道激动无比的对下人们下达了命令:“快点燃火药引线!这次的药效不比上次,夫人昏睡不了多久的。”
“大人,小的怕……”下人们喏喏地低声说道。
“有什么好怕的!快点,别耽误我飞天!纵然粉身碎骨,血溅天疆,我也要为后世闯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来!”
火药将被点燃在即,赵媛贞的声音破晓而出:“等一等!”
陶成道面露难色,他在想:此时此刻的风速风力皆在预算之中,万万耽误不得,而妻子深情亦辜负不得,如何是好?
谁料赵媛贞面色淡然,稳稳的从下人手里持过燃烧的火把,问:
“你可知,倘若飞天不成,性命怕是难保?”
“我知!”
“你可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所想?”
“若有来生……非对方莫娶嫁!”
话音刚落,47根火药的引线被齐齐点燃,“轰”的一声巨响过后,整个剧院陷入了黑暗和死寂。
突然,舞台背后的屏幕亮了,视频里的那辆飞车浓烟滚滚,烈焰翻腾。飞车上燃烧着熊熊火海,有个身影从燃烧着的飞车上跌落下来,手中紧握着两只破损不堪的巨大风筝……火与黑烟缭绕的那团影子,渐渐模糊,淡出视线。
然后,播放这段视频的屏幕熄灭了,我的心随之破碎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和他之间的回忆竟会和舞台上两人的命运重叠。
志向,陪伴;割舍,相隔。
记得最后一次分别时,我用手臂支起脑袋,目光不离,看着他忙碌的收拾东西,忍不住开口:“好远啊,这次要训练多久才回来啊?”
“一个月。”转眼间,行李箱被他塞的满满当当,而我多希望他收拾的慢一点,便找话题拖延:“这是你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该不会紧张吧。”
“怎么会?我的大工程师。各个安全环节都是你亲自监督的,我还信不过么?”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苍白面容直发愣。
他不自然地垂下头去:“这次训练回来后,我想带你去看话剧,你知道万户吗?”
“知道啊,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利用火箭飞行的人,但失败了……”我在说话时,观察着他的脸色,察觉到不对劲,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呢,尽管万户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但那却是一个大计划,跨出了人类航天历史上重要的第一步。嗯,就像刘慈欣说过一段话,对人类的宇宙探索史来说,非洲大陆上的古猿第一次抬起头仰望星空,比航天飞机升空意义更加重大。”
他果然开心地笑了,那么我说谎就是值得的。
我真正的想法并不是这样的。老实说,我一点都没有那么伟大,我是自私的,正如我此刻一点都不想放他走。临出门之际,我提出想抱一抱他的要求,他便把两手的行李腾开,双臂张开任凭我扑上去。
这一去,因为病痛,他便没能回来。
后来是怎样熬过来的,都忘了,在反反复复的混沌状态下,渐渐融入了生活重压的大潮。
临了,阿瑶哽咽着,缓缓开口:
“哥哥知道,你是因为他,才跟着报的航空相关专业……”
“他让我……代他对你说,生日快乐。他很抱歉没能……撑到亲口对你说这几个字。”
“哥哥……还让我替他问,你觉得……他这个剧本写的好不好?这个故事你喜不喜欢?能不能给它取个名字?还有……赵媛贞……像不像你……”
有如灵魂脱壳般,阿瑶的话渐渐模糊在我耳边。而我恍惚间记起来,是有过很多个夜晚,他的电脑屏幕上不是充满数据的窗口,而是一个界面,一个满载情感的word文档界面。
我知道的,原来他早就知道。
而他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我终于知道了。
囚境尚存,不如乘风化鸟,替他飞翔。
这个未命名的生日礼物,就叫《囚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