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宇婷
童话的主人公向来是高贵的王子与公主,他们身着华丽,面容精致,但《水形物语》的两位主角,一位是身材矮小,相貌平平的哑女,一位是长相丑陋,不经人事的人鱼,就连配角们也没有丝毫童话的气息,受人鄙夷的同性恋室友,屡遭嘲讽的黑人同事,甚至两面三刀的苏联间谍。就像是所有的边缘人拥在一起,去对抗那个黑暗的世界。
电影的色调是昏暗的,123分钟内,凌冽轻雨,瓢泼大雨,水的足迹遍布,它是铺开电影的网,谱上了一曲雨中的欢歌,于雨中伊始,又在雨中落幕。摄影师丹·罗斯特辛极富张力的镜头调度,让整个压抑的光影多了一层柔和细腻的美感。偏暗的视觉效果既为整部影片需营造的氛围创造了适宜的条件,又为后半段的高潮铺垫了情绪的积压点,厚积而溢发。冰冷潮湿的科研基地,幽暗凌乱的阁楼房间,整部电影的画面感高度统一,具有一种晦暗斑斓的美感。
影片的背景设定在1862年的美国,社会正经历虚假的繁荣。电影中的人一直憧憬着未来有多美好,但现实中的未来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1963年肯尼迪遇刺,随后美国发动越战。可以说,影片所发生的时代,是一个临近巨变的时刻。在故事的当下,美苏冷战的压力盘桓在所有人的头上,民权运动面临最残酷的镇压,所有美的一切都带有一种颓废的隐秘感。而每个角色的孤独感,也顺理成章的蔓延到了整个电影世界。
在铺面而来的黯默下,故事开始展开,女主艾莉莎是一位清洁女工,无父无母,小时候河边被人捡到,脖子上的三道伤痕让她终生不能开口说话,也许她从开始就是水里的公主。每日于沙发上卧寝,准点起床,吃一个鸡蛋加一块面包,擦亮皮鞋,换上一身得体的服装,随后出门,日复一日规律的生活。短短几分钟的白描,艾莉莎仿佛跃然眼前。她没有床,但也能在沙发上安然入睡,她不能说话,但会以微笑待每一个人,她会在狭长的走廊跳起踢踏舞,会在忙碌间瞟一眼楼下的影院。童话开始谱写的那一天,艾莉莎所工作的政府实验室迎来了一位来自南美的神秘两栖生物。身为大反派的理查德是一名典型的美国军人,他对生命毫无敬畏,面对被当地人奉为神的人鱼嗤之以鼻,一心只想将它解剖。然而他为如此莽撞行为付出了两根手指的代价,也正是为了清扫遍地狼藉的实验室,艾莉莎就此与人鱼相遇。
两个孤单的灵魂从此相知相惜,她不在意他的怪异与危险,他只相信她的温柔和善良。他们都无法说话,但他们的情感不需要通过语言来表达,音乐、动作、眼神以及肢体的触碰都成了表白的方式。她教他剥鸡蛋,让他感受音乐的魅力,他也愿意欣赏她提着拖把与水桶的滑稽舞蹈,她们的爱跨越了世俗、种族的鸿沟,并没有遇到任何内在的纠结与助力,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融合。艾莉莎和人鱼都是不完美的,但是爱让他们彼此接近,相互弥补,让两个不完美的生命水乳交融,最终超越了完美。就像水一样柔软包容一切,没有形状,却融于万物。
然而,平和的研究者终究抵不过狠烈的野心家,关于他的营救也在一片混乱中慌忙的进行,艾莉莎与室友拙劣的行动计划漏洞百出,幸得有黑人闺蜜的帮助和间谍科学家的推波助澜,人鱼总算是平安到达了艾莉莎的家,在鱼缸勉强生活。清洁工身份的微小反而成了最有利的保护膜,让他逃离一切,偏安一隅。艾莉莎家中就像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偷尝着禁果,但是上帝却不忍怪罪。他无意的出走,成了电影中最美的一帧,他停留的地方不是他处,而是放着《万劫佳人》的影院。美永远是互通的,艺术的魔力属于万事万物。这部电影中的电影便是导演的独具匠心,它改编自圣经的路得记,内容提及上帝虽选择犹太人作为子民,但没有弃绝外邦人,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这样的爱,不分种族,不分国界,包容一切,和本片的故事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故事以高潮结尾,又让观众感受了一把澎湃起伏的心灵体验。理查德追杀艾莉莎和鱼人到了河边,两声枪响,男女主纷纷坠地,令人扼腕叹息。但是,童话总不会以悲剧完结,就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鱼人自愈了伤口,结束了理查德的生命,带着艾莉莎潜入了水底,她不能言语的三道伤疤霎时变成了会呼吸的鳃,可能故事的结局在开始就已写好,所有一切的都是命中注定。
俗套且并不新颖的爱情故事,在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奇幻加持下,变得更深入人心,也更有审美价值。把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拍得不逊于前人,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观众们厌恶俗套,是因为它们的生搬硬套和矫揉造作,而不是“套”本身,这一点,托罗导演做得很好。一部电影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演的功底。托罗导演是少有的电影全才,演员、导演、编剧、制片、剪辑、美术设计、化妆、特效……所以,他的作品一直都具有高度的统一性,独树一帜。可以说,《水形物语》从灵感的诞生到拍摄完成,全是托罗及其私人化的表达。他墨西哥移民的背景,让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外来者的敏感。他说:“那些散播恐惧的人,将社会上发生的坏事全部归结到少数人的头上,墨西哥人、移民、或者非裔美国人。这不是他们的错,这部电影,就是宣告他们时无辜的。”《鬼童院》里他通过孤儿院的孩子,刻画人性的善恶;《潘神的迷宫》中,他营造似幻似真的梦境,揭露法西斯的罪行;到了《环太平洋》,他又用机甲大战怪兽的商业化情节,来批判消费主义。而在这部《水形物语》中,他所包含的寓意更为复杂,种族、性别、性取向的歧视链,战争阴影下扭曲的人性,他们所存在的意义也许并非批判不公,而是强调爱和包容。
从这些角度来讲,威尼斯金狮奖、奥斯卡金像奖为它加以桂冠实至名归。不同身份的边缘人群,对经典好莱坞的大型致敬,考究大气的制作水准,几乎囊括了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所有加分项。这样携带着浓浓政治气息的童话,于成人来说太过隐晦,对孩童来说又太过阴暗,但黑暗童话的闪光点又恰在此处,有着单纯美好的爱示于舞台,却也有着分崩离析的内核。托罗导演一直以童话作为传递故事的载体。以他之见,童话相比写实的风格,是一种更温柔、更不具备攻击性、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去接受影片的思想的方式。他的作品印刻着如孩童眼睛般剔透的单纯,又带着穿透未知恐惧的极致。如导演在奥斯卡颁奖台上所说:“电影能做得最棒的地方,是抹去边界和阻塞。”《水形物语》更像是他写给爱情、写给生命的情书。
每个孤独的人,都在人间等候拯救,其实你和你等待的拯救同属于一片海域,多美。仿佛结尾的那首诗:无法描述你的形状/我感觉你围绕着我/深情一眼,一眼便万年/它让我的心变得柔软/你无处不在。